（散文）病中散记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墙外那个喧闹的世界好像也渐渐远了。

好长时间不上班了，我忘了单位那些事，那些事好像也忘了我。没有人再给我打电话问这问那，也没有人再催促着我干着干那了，我也不再担心晚上睡觉时电话会突然响起，也不再为那些报告、总结、讲话等费尽心思寝食难安了。从此，我倒活得极为清静了，即使有一些难缠的人打电话说一些难缠的事，一句“我在住院”，再无趣的人也会立马知趣地收住话头，说一声保重身体后就挂了电话。原来住院还有这等妙处，难怪那些大人物遇事不顺心就会托病住院啊！

于是，我就学着享受这段清闲的日子。每天清晨4点多，被南窗外啁啾的鸟鸣唤醒，起身给窗台上放一些面包渣，再给自己倒杯开水。水还没凉，就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飞上来啄食那些面包渣，不仅不怕我，还会斜着小脑袋，用乌黑发亮的小眼睛隔着铁栅栏和我对视一会儿，看样它还以为我身陷囹圄吧。看着鸟儿自由地飞来飞去，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在房间里沿对角线小步走一会儿，舒活舒活僵硬的筋骨，过去十七步，回来还是十七步。等身体稍微热了，那些鸟也吃饱飞走了，我喝点水就开始看书。

住院这段日子，我终于可以看以前想看但没时间看的书了。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把人看得心烦，里面人物对话啰里啰嗦，情节繁复，翻了四五十页实在又看不下去了。我记得这已经是近年来第三次中途撂下这本书了，我无意诋毁这本书的崇高地位，只能说俺这吃惯了凉皮、泡馍和油泼面的陕西瓜娃，还不习惯吃这类口味的洋餐。郁达夫的散文集还好些，尤其是他的游记系列写得恬淡、悠长，但看到他的《还乡记》和《一个人在途上》等篇目，让我想起了一些经历过的旧事，这些事落在心里就是一道忧伤的疤痕，让我不忍心再读。某人老说我的文字太苦太悲伤，不知道他看过郁达夫的这些文字没？其实他最了解我了，知道我没书看就像没烟抽一样难受，就给我拿来了路遥文集，如今身处困境再读这些圣经一样的文字，心潮澎湃时还是会潸然泪下，有时连抽好几根烟都缓不过情绪。后来，枕边一直放着本愿和尚的《学佛参考》和林清玄的散文集，林清玄的文字里有浓厚的东方审美智慧和佛家哲学情怀，两者互相搭配着看，就像喝小酒就花生米，倒也有滋有味。

还有个几个老友好像怕我脑子闲着，不时会发来一些文字让我看，我用面包渣喂养窗外的那些小鸟，他们用文字喂养病房中的我。这不，那谁又突发奇想发来一首六言诗，让我对句较高低，我随意拼凑了一首“吃饭换药睡觉，散步抽烟闲聊；时光如水静好，参褝学佛悟道”，谈不上工整，倒也真实记录了我住院期间的生活状态。

这样的日子过了20天后，我心里还是有些烦了，我想回家了，想吃妻做的饭了，也想看看孩子，还想看看阳台上我养的那几盆花草了。老岳母和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我住院的消息，几次三番来电话说要过来看我，我怎么劝也劝说不住，说是要看看我才放心。趁换药的机会，问医生我现在的恢复情况能不能出院，医生说我伤口长得很慢，建议增强营养，再留院观察几天。于是为了早点回家，我就尽量多吃饭，每顿饭后再喝一盒牛奶，再吃一点水果，直到感觉肚子有点撑，希望这样伤口能长得快一些。

生病住院不仅是对生命的一种修复，更是对生活习惯的一种限制和纠正。这段日子，这不敢吃，那不敢吃，这不能去，那不能干，诸多的限制会让你感觉到生命原来是如此脆弱，身体的健康原来是如此的珍贵。再往深远些想，如果没有病和死，有些人还真的很难体会到人生的脆弱和凄凉呢。

这些天来医院或是通过电话问候我的朋友，无一例外告诫我出院后可不敢再拼命了，要学着给自己偷个懒。病友们疼痛难忍的时候，也都会通过咒骂来表达对疾病的痛恨和对自己漠视健康的懊悔。但问题是怎样才能健康，不干活就一定能有健康吗？这世上就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来的钱，活在这个人堆里，有时是自己朝前走，有时是别人推着你朝前走，有时你已经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架，但还必须强打精神去做事。我无意责怪有些人的刻薄寡恩，除了亲近的人没人有义务疼惜你，很多悲苦就是你躲不开绕不过的宿命。我很赞成一位病友的话，病好了出院了，老人老婆孩子还得养活，该干啥还得去干啥，该拿人肉换猪肉还得换。从他的话里，我听到了人活着的悲壮和无奈，人有时真像是天空里飘荡的风筝，不管你飞得多高多远，但命运的线绳却总在别人手里。写到这，心里有点凄凉了！

师范毕业那年，即将上班的时候，家里的老人们让我牢记一句话，说今后不论干啥，就是不要把老本亏了。年轻时整天忙着奋斗啊，事业啊，不断有人在耳边催促我快点做事，根本顾不上思量这句话。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老本，老本就是健康的身体。有天下雨无事，躺在病床上竟得了一首七律：积病才知爱惜身，剜疮割肉苦成真；难忍老母泪光寒，更恐娇妻语声沉；不为稻粱作泥马，竟成燕雀留爪痕；安好欲归田舍去，学做陶园种菊人。有人说我太悲观了，还有人笑我好高深啊，其实他们都没有真正读懂我。我说的回归田舍，更多的是耕种好自己的心田，用藩篱隔开那些名利之类荒芜的杂草，只求简简单单活着。这就像《心经》里说的：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养病先养心，心养好了，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医生见我恢复得不错，同意我换完药后回家，但暂时还不能出院。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就像一个无期囚徒被保释外出一样高兴。23天了，我还是头一次走出医院大门，站在马路边，有一种离开很久的陌生感。街上上花花绿绿的车辆和红红绿绿的人群，仿佛一条激流澎湃的大河，好像随时会裹挟着我向前冲去。我来自这条河，也向往回到这条河，但真站在这条河边，我忽然有点怕了，我怕自己缓慢的步伐跟不上汹涌的人潮，怕自己又被暗滩乱石划得遍体鳞伤，更怕自己又一次在漩涡里迷失方向。

缓缓走向车站，回想着在医院里的日日夜夜，还有前方那些等待我的未知的艰难，心里百感交集。曾经认为无法承受的伤病竟然也快好了，那些难熬的夜晚也都过去了，我又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就像无论多么坎坷的生活，多么悲伤的心情，到最后它都会过去。我相信，时间的轱辘会让一切伤痛成为经历，成为回忆，如同将一本书翻过一页又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