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岁月如竹

人到中年，开始热衷于爬山。不再是之前那种光华富丽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而是跟三五知己一头钻进枯叶遍地山道崎岖的未开发山林，不事张扬不疾不徐地一路行去。在我眼里，连绵的秦岭山脉都如手足兄弟般面目相似，每一座山每一道岭都有我心心念念的青松、翠竹、山果、溪流以及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山鸡、野狼和黑熊瞎子。似乎每一处都留有我父兄曾艰难跋涉过的步履痕迹。我因此而觉得亲切而勇气大增后劲无穷。

父亲上山割竹子时期，正是我国“割资本主义尾巴”那段特殊年月。我家位于少陵原腰上，距秦岭山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村人一年到头除了上工挣点可怜的口粮外，日子过得缺盐少醋的。孩子们想穿件花衣裳，买个书本上个学，大人们常常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于是，有胆识的村民们组织起来，拉帮结伙进山砍竹子去了。这东西能换点活钱。

拉着架子车装着铺盖卷，一去就是十来天。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只知道父兄们会在某个半夜回来，由于之前已经有人回来报过信了，每家留守的大人和半大小子早早就在坡下等候，一起努力把装满青竹的架子车拉回坡上的家院。清晨我会被炕洞下散发出来的松果清香唤醒，一跃而起咯咯笑着扑向灶间。母亲怕我烫着，已经为我拨拉出来一两个烧得黑乎乎却绽开如玫瑰的松塔来。哦，每层花瓣里都藏着一颗芳香四溢的松子，那个香啊，从我的童年一直绵延至今，今生今世齿颊留香永不会遗忘······

潮湿清翠的毛竹堆了一院子，还有紫红色柔韧的葛条。这就是父亲和大哥此行的巨大收获了。父亲、母亲、兄长和姊姊已经团团围坐在院子里，开始扎扫帚了。时节已近暑，这批扫帚赶制出来，赶在农忙大收前卖掉，我们就有一笔进账了。我家兄弟姐妹个个聪明灵秀，拥有一个整天笑呵呵的父亲，一位心灵手巧的母亲，我们的青葱岁月从不曾失落过，清贫的家只要偶尔一顿“牙祭”、年节一两件新衣衫，就整日荡漾着欢乐的气氛。

那时年幼无知，从没思考过那些竹子是怎么来的，只一味跳跃要兄长带我进山瞧瞧，再摘些松果回来。宠爱我的父兄笑而不语，只把一座大山昂然神秘的背影长久的留在我的向往里。

渐渐懂事了，才从长我十二岁的大哥嘴里陆陆续续听来一些，也开始对大哥肃然起敬。作为长子必须为家庭分担解忧，少年英武的大哥放弃了学业帮着父亲照料一家老小，上大峪修水库，吃饱之余，怀里揣着夹了两片肉的白馍连夜赶回家孝敬父母，父母又叫醒我来吃，没心没肺的小妹啊就着咯咯的笑声将这段清贫岁月咀嚼得有滋有味，不知人间疾苦。

大哥说，割竹子要进深山，要躲开搜林人，饿了吃干粮，渴了喝山泉水，夜里就睡在溪流旁。山里积雪深，常是聚拢起一堆厚厚的雪当褥子，早起被筒上再覆一层落雪。年轻的大哥喜欢在白雪皑皑的山林里追逐艳丽的山鸡，喜欢透过斑驳的林梢看阳光洒下来，丝绒般的幽蓝夜空闪烁着无比美丽的硕亮的星星。我不知那时正壮年的父亲会一直微笑还是皱着眉头辗转入眠，秦岭山脉默默地将日月星辰凝结起来的风霜雨露实实在在地馈赠给了他的四肢百骸，以致老年的父亲要弓了背弯了腰来努力承受。

再跟大哥谈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的孩子正睡在家乡早已巨变的宽房大院里，窗外是父亲和大哥亲手种植的丛丛翠竹，它们在平原上比山里长得要高大茂盛，清风徐来满院都是婆娑的竹影。白发的母亲含着笑不时为孙女掖一掖被角，嫂子在厨房里烹煮，温暖的香气氤氲满屋。我微笑倾听着，眼前晃动着父兄扛着满载的架子车下山坡的情景，成年后多次爬山的经历使我已经懂得那会是怎样的艰辛，却还偏偏与黑熊瞎子狭路相逢······听者惊出了一身冷汗，兄长卖关子似的望向父亲，我白发苍苍的父亲正在一天天走向衰落，常常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会忽然忘记自己，此刻却笑得慈祥，仿佛那只熊就在眼前跟他对峙。父亲说，那只熊就那样跟他静静地对峙了仿佛有一个世纪，兀自掉头走了，留下傻掉的大哥和双手捏满冷汗的父亲。而就在前不久，他们的一个同伴就是被一只熊撕扯掉了半边身子的。哦我的天！我含泪笑了。

当年闹着要上山摘松果的小妹妹如今也已为人妻为人母，足迹踏遍了祖国大江南北，还好生逢盛世，没有经历过那些传奇。我们眼里的竹子只以君子之姿，摇曳着清雅的风骨，现在的孩子们更不识君，不知道它们除了观赏还会有其他用场，用它们扎成的扫把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用。孩子们已经有了很多自我保健意识，他们懂得要吃好喝好不能露宿山野，野生动物是关在笼子里的需要保护，我也是近年来才知道竹子是会开花的······世事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亲爱的父兄，当我行走在山林里，抚摸着半山腰稀稀落落的野生竹林，松树遍野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松果时，我听到岁月在唱着一首无字的歌，那是风过竹林的声音，是老祖母在煤油灯下低头纳鞋底哼唱的小调，是父亲在样板戏里扮演李玉和时铿锵的曲子，还有母亲扭着秧歌红绸飘动的飒飒之声，有兄长高亢的山歌在山谷间回荡，到后来，还有了女儿咿咿呀呀的奶腔伴着我唱起一首忧伤的岁月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