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莫笑农家腊酒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这是宋代诗人陆游《游山西村》里的诗句，用来形容家乡过年时的情形再恰当不过了。

在家乡，一进入腊月，每家每户就开始做过年的腊酒了。腊酒分为两种，一种是用糯米做的醪糟甜酒，另一种则是被称为肆酒的黄酒。

小时候看母亲做醪糟酒，先是选糯米，再淘洗浸泡，然后用柴火蒸煮。糯米只要蒸个半生就行。将蒸煮好的糯米饭放凉，撒上酒曲搅匀装到坛子或盆里，放到热乎乎的炕上就可以了。冬天，不到一个礼拜就可以喝了。母亲说，醪糟酒四季都可以做，只要控制好米和酒曲的比例就可以了。农忙时节，下地干活回来，男人们盘腿坐在炕上，喝一碗醪糟酒，然后抽口旱烟；女人们匆忙喝碗醪糟酒，就开始烧火做饭，那感觉似乎比现在的清凉饮料还解渴。那时候，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一块水田用来种糯谷，虽然糯谷产量比较低，可大家还是愿意种。

真正招待客人的则是被称作肆酒的黄酒。做酒前要将准备工作做好。先要将酒坛洗净，放到太阳底下晒上一天，然后才能做。酒坛大都选用腹鼓口小的坛子便于以后封口。做肆酒，一般用上好的大麦或小麦，剥去壳用井水浸泡后就上锅蒸了。蒸好之后放凉，撒上酒曲装到坛子里，前期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说到酿肆酒，那可是一项技术活，看似简单的做法，不是谁都能够酿得出来好酒的。酿得好是酒，酿得不好就成了醋。母亲常说酿酒就跟做人一样，来不得半点马虎。麦子多了，酒曲就得撒满；刚蒸出来的麦子一定要放凉才可以撒酒曲，千万猴急不得，太热会将酒曲烫死。母亲还说，做肆酒的关键一个是蒸，一个是酒曲。最要紧的就是酒曲。那时候，一到腊月，村上总会有一个卖酒曲的白发老人吆喝着：“谁要大曲？谁要醪糟曲子？”，小孩跟在后面喊“醪糟曲子白丸丸”。卖酒曲的老人并不介意，继续吆喝着。做醪糟酒用的是一种白色丸状叫做小曲的酒曲，做肆酒的则是一种块状被称作大曲的酒曲。至于酒曲是用什么做的，不得而知。那时候，觉得白发老头很神奇，一颗白丸丸就能让糯米饭变成甘甜的醪糟酒，太不可思议了，会不会是酒仙下凡了。老人挨家挨户送酒曲，当时不收钱，第二年再来的时候才收。老人一再说酒做好了收钱，做不好分文不收，但没有一个赖酒曲账的，一是老人的酒曲好，二是谁也不愿意落下一个不会做酒的坏名声。

装到坛子里的还不能被称作酒，还要经过发酵的过程。天冷的时候，母亲就会把它放到睡觉的热炕上来发酵；天暖和的时候，母亲会让我们将酒坛搬到太阳底下晒，晒过一面再晒另一面。酒发酵以后，会在坛子顶端产生一种白色的盖，母亲就用擀面杖上下搅动，她说这叫压盖为的是让坛子里的酒发酵均匀。压过三次盖后，远远地就能闻到浓浓的酒香了，母亲用布将坛口封住扎紧再用泥封好，放到僻静的地方了，酒就算做好了。

做好的酒是不能立马喝的。我常问母亲啥时候才可以喝，母亲总是笑着说得等客人来了才可以打开坛子喝。

小时候看《水浒传》，对鲁智深武松让店家筛酒的情形印象特别深刻，时常和弟弟模仿他们的样子大吼一声：呔，给洒家筛一碗肆酒来！《水浒传》里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庄家看见他这般模样，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景阳冈武松打虎前，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筛酒，有说是斟酒，有说是温酒，在我看来实际上是一个筛滤的过程。家乡的肆酒，在喝前一定要筛的。听父亲说，过去地主财东家过事用铜做的有网眼的筛子筛酒，穷人家没有那么讲究，一般就用筛米用的筛子，洗净了来筛。现在家乡无论过年还是婚丧嫁娶喝的肆酒，依旧要用筛子来筛。筛酒，先将原酒从坛子里舀出，放到筛子上，筛子下放口大锅，一个人用手将放在筛子上的原酒挤出汁来，另一个人将新打的井水倒到挤好的酒汁上，酒汁随着水流到筛子下的锅里。原酒一般要筛三遍，第一遍的酒最好。如此几番之后，酒汁和酒糟分离，就可以放到锅里烧开喝了。这样的酒看起来黄黄的有些发浑，你可别小看了有些发浑的酒，喝起来劲儿很大并不亚于高浓度的白酒，尤其是经年的酒。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大人们喝酒，我也想喝。碍于客人们的情面，父亲只让我喝了半碗，我就喝醉了，到处骂人。这件事成为长大以后，每次喝酒时的笑谈。

快过年的时候，遇到下雪天，父亲便盘腿坐在炕上，用青碗或黑碗喝着母亲做的肆酒。母亲则坐在炕沿，拉着又细又长的麻绳纳着鞋底，等待着儿女们的早早归来。那一针一线，将农家岁月拉得悠长悠长。父亲喝完一碗母亲就给再盛一碗。那青色的碗，黄色的酒，白色的窗纸，红红的窗花，还有父亲古铜色的脸，多美的农家风情图啊。

如今，在家乡过年自家做酒的越来越少了，但母亲依然坚守着，年年给我们做醪糟酒和肆酒。母亲说，过年缺了酒就缺少了过年的气息。

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总会把炕烧得热热的，一家人同盖一条被子，围坐在炕上，嗑着瓜子，喝着温热的肆酒，东长西短的拉着家常，骨头缝里都渗透着温馨甜蜜。

过完年，母亲还让人给不能回家的儿女捎去一瓶自己做的酒。每每看到这些，就会想起母亲，立刻有了想回家的感觉。